灯_间_

杂多

不行于世1-3

(1)
江户年间有两个闻名的侠客,一个叫坂田银时,一个叫桂小太郎。

桂小太郎十三岁左右的时候,一个人住在荻城的桂家大宅里。这是个很大且破落的宅院,院子里长满了草,水井边也长满了草。有一次打雷刮风,后院一截墙不知怎么就塌了,后来邻居就在里面种菜,每月给桂一些铜钱权作租金。所以准确地说,桂在十三岁左右的时候,一个人住在荻城桂家大宅的前半截里。

桂小太郎还住在大宅里的时候,每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打水。桂家院子里的井是古制,井沿很高,井很深,桂要搬一张小凳子才能够着绳轴。他把水桶放下去,然后去转那个轱辘,慢慢把水摇上来。他那时很瘦,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感觉时间很漫长。井下面的凉风吹在他脸上,这时他如梦初醒,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桂家的家主,桂家的唯一后裔,这间只剩一半的宅子的主人等等,并且想起了自己以及这间宅子的现状,于是产生下坠感,仿佛一下子拥有了体重。这表明,桂小太郎每天早上要醒来两次,第一次的时候他还没有身份,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他才成为桂小太郎。

桂小太郎还住在大宅里的时候,每天早上要打两桶水,一桶自家用,一桶提去对街的屠宰铺,从老板那里拿几个铜钱。然后他去刚开门的小饭馆里帮人吹火。接下来他还要去锻冶坊,木匠铺,缝纫铺等等等等,他前脚在一个地方,后脚就跑到另一条街上去了。在那个年代的荻城,桂小太郎是刮在街上的一道风。就连隔街的大娘看到他,也老招他进去干活,那位大娘已经六十多了,手老抖,要做饭的时候桂就帮着烧水,要杀鸡的时候桂就帮忙按着鸡翅膀。

在很多个晚上,桂从大娘的家里出来,往自家大而无当的院子走的时候,会经过一堵刷得雪白的墙,上面用红漆写着一行足有一人高的大字,上书:私奔可耻,婚配光荣。

那时候,荻城里的风气很不好。自从桂记事起,城里有过五次殉情和不下十次私奔。传到外面,县官慌了,偏偏这县官还是个早就直不起来的老头子,这种事不在他理解范围内,苦的抓耳挠腮。他关门想了一百零一天,想到春天人们会鸣锣赶走发情的公猫,一拍掌,就在城里建了一座钟楼,每逢有男女成对失踪便鸣钟十响,动辄招出几百人来提着灯笼搜城,却没解决问题。

作为一个热心居民,桂通常也在那浩浩荡荡的搜城队伍里。一开始还能找回来几个,后来便越来越少——到后来,搜城的大阵仗反而是提升了私奔的乐趣,那是一种类似于自杀与自我牺牲的快感,陷入情网的人几乎为之疯狂。这说明这县官还是不够聪明。荻城从底子里就是块风流地,春花秋月,夏蝉冬雪,街上一溜的樱树到了春天开得难舍难收,一下雨满街的流水落花,夏日多雨,青屋瓦上像笼着薄雾,不令人心里搔痒,恨不得来一场轰轰烈烈才奇。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就该把那一溜樱树砍剩个桩子,把屋子的屋檐撤掉,并且下一道禁令,春不许飞花,秋不许落叶,冬不许飞雪。不过,我们还是庆幸他不够聪明的好。

总结起来,在当一个侠客之前,桂在一座有风气问题的城里当着一个破落贵族的后裔,一个热心公事的居民,一个有些世故的小孩以及有着诸多不合时宜想法与压抑而隐秘的的热情的梦想家。这些身份里,有的沉重而古板,如同铁青着的一张脸,令他夜间时有惊醒,感到胸口如镇大石。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就要遇见坂田银时了。

坂田银时在遇见桂小太郎之前的经历并不可考。有人说他是妖怪与山精的孩子,在一片迷茫里走着,忽然听见钟声,不偏不倚,整整十下。于是他走前去,看见大的石块垒在一起,数不清的灯笼光汇聚成河,于是他走前去,睡在钟楼下,这时就刚好遇见了桂小太郎。

实际上,当时桂看到的是一个小叫花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在摇动的灯笼火里,他的肚皮一起一伏,两个小脚心上沾着城外才有的泥沙,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桂走近去,越看越觉得这脏兮兮的小猴子值得可怜,又看他瘦的让人吃惊,于是便母爱泛滥,把他从钟楼下捡回了自家。那时银时瘦的很,肋骨毕现,桂只看他可怜,不想他他饭量惊人,吃了几月的白米饭,竹子拔节似的长开来,后来比桂还高出半个头。

(2)
桂开始后悔把这家伙捡回来了。

为了证明自己养的不是盆盆栽,桂遣他去院里晾衣服。银时举着根竹竿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墙,寻思着翻过去的办法。他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了不让墙塌掉。

他掂了掂手里的竿子,望着院里的桂树,愣了好一会。

于是桂出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银时在用竹竿打桂花。一树花被他打去大半,残花铺地,清香扑鼻。桂当下气得半死,冲进屋里拿了竹剑来敲银时的脑袋。

银时挥起竿子,打在树干上,扑簇簇一阵花雨,只觉迎头罩下一股香气,缭绕不绝,耳中如闻金玉琅琅作响,顿觉浑身一轻,脑中顿时清明起来。他一展身子,足尖点地斜飞入天,长竿一捞,不多不少正从枝头打下十朵桂花。他落到一半,翻转身子在树干上一撑,竟又腾跃起来,看准了手一伸,竟又捞下十朵桂花,朵朵完整无缺。

这身功夫哪里是可以从野地里捡回来的?任一个对江湖稍微有点了解的人看见此番情景,铁定得冷汗直冒,惊叹不已——他一举手一投足尽是舒畅之意,但没有人会忽略这一身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轻功。——不世出的天才。后来人们这么说。他在树间翻飞如飞鸟,纷纷落花中一根竹竿打叶摘花,好不痛快,好不写意。

但偏有这不解风情之人。

一柄竹剑直刺破空气戳到他面前。银时一惊,堪堪落下地来。那握剑的手着实好力道,眼见那竹刃虽钝,竟一路把空中桂花削碎而来。银时急急后跳几步,只见花树猛地一摇,花雨急落,中只见一个人影扑出来,衣袖生风,卷得花瓣纷纷四散。那人也不管自己头上衣领里都是花瓣,几步纵前来,一张脸气得发白,挥起竹剑就要敲银时的脑袋。

“你干嘛要打我家的桂花!我好心把你捡回来!你不干活天天躺着就算了!你干什么要打我家的桂花!”桂确实气得够呛,一边喊着手下也不停,一条竹剑挥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这桂树年龄比桂大得多了,即使门庭破落后也好好生养着,哪能被外人这么糟蹋。这么想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下手也没了轻重,一招蛟龙出海上挑往银时的下巴击去,誓要让这家伙跌个嘴啃泥不可。

仓促间银时只能慌忙拿竹竿去挡,以前别人教的什么后招,闪避,步法全忘个精光。一声撞击,两个身影同时顿住。银时用竹竿格住桂的竹剑,入手一沉,便知这家伙看起来瘦弱,力气着实不小,看人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惊讶。一抬头正好也对上桂的惊讶眼光。两人大眼瞪小眼几秒钟,银时的竹竿发出格支一响。他心下一顿,忽然疾退几步拉开距离,桂因为力道忽松身形一滞,就这么一刹那的事,他抬头却不见了银时身影,只心下讶然了一瞬,便闻头顶虎虎风声,只见银时竹竿斜半空里劈下来。他提剑格住,银时也不紧逼,两人飞快地分开。

两人这下都不发出声音了。相比之前的迅猛惊险,这段打斗显得寻常甚至缓慢,两人互相拆了数十招,像是试探似的探寻着对方的招式,身法,步法和战术,偶尔的几次快攻也是有惊无险地结束。偶尔的目光相接,轻轻一触又分开,留下几分探询和暗惊。但两人心下再清楚不过——他们这才算是真正放开来打。

树的摇动这才停止。一切都似乎在电光火石之间。庭院里静下来,落花还香着,叶子轻轻地响。

银时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打架很厉害。”他说,“从没有其他小鬼能和我打上这么久。”

桂瞪大了眼睛。“没有人这么说过我。”他说。

“没有人?”银时看上去很惊讶。

他表情不像说假话。桂想。自己打架很厉害?他从没从这方面想过。也许这是真的。那么,桂小太郎就不仅是一个破落贵族的后裔,一个热心公事的居民,一个为了温饱四处挣钱的有些世故的小孩,他还是个“打架很厉害的人”。他开始想着这一点对他的生活能有什么改变。

“别走神。”银时说。“喂,你叫什么名字?”

“你连我叫什么都没记住?”这下轮到桂惊讶了。

“我为什么要记随便一个人的名字?”银时扔下竹竿,用小指抠了抠鼻孔,语调里满是没所谓。他向桂伸出手来,一双瞳孔在桂脸上聚焦。“我叫坂田银时。”他说。

“我叫桂。桂小太郎。”桂站着不动,直视着他说。“你的手抠过鼻孔。”

“桂树.....桂。”银时眯起眼睛来看了桂一会儿,无视了桂对他卫生习惯的吐槽。“真麻烦的名字。你是这里的主人?”

“麻烦就别喊。”桂面无表情。“我是这里的家主。”

“哦?”银时睁大了眼睛。“说是家主,其实只有你一个人吧?”

“谁说的?”桂理直气壮地说。“现在不是有两个人了?”

银时被他一呛。

“所以说银时,进了这个家你可就得听我的。”桂把竹剑往下一立,语气里都带了几分自豪。

“好好好家主大人,没问题家主大人——”银时张开双手,往外走去。“小的先告退了假发家主大人——”

一把飞来的竹剑正中他脑后。银时一个脚滑摔在门槛上,啃了一口青苔。

“家主大人说了,让新来的给他去晾衣服。”桂说。“还有,不是假发是桂。”


(3)

那时候荻城里有一座钟楼, 飞檐吊角,好不神气,钟一敲起来的时候,方圆几十里都能听见。这钟不用来报时,专用来整治风气,每逢有人私奔便鸣钟十响,弄得一时人人都不能安睡。后来,钟楼下躺了一个饿得走不动的白毛小叫花子,给一个本城的半大孩子捡了去,后来两人一起去当了侠客。再后来,新县官上任了,那敲钟人年岁渐长,一天一天地怠惰下去,渐渐这钟楼,这钟和这钟声便没有什么人记得了。再后来,到了那敲钟人死了二十年左右的时候,忽然有一夜大风狂奔,满城屋顶悲鸣不止,风声飒飒中隐约可闻钟响,不多不少,整整十声。那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钟声的含义。

满十六岁的那年,桂跟着银时拾掇拾掇出了城,往京城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银时信誓旦旦地说当侠客一定要去京城。桂后来知道这纯属扯淡,要当侠客,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桂跟着银时跑掉这件事,城里的人很快就知道了。这是当然的,因为屠宰铺再没有人打水来了,锻冶坊再没有人来帮忙了,唯一没有意见的是桂常去帮忙的老婆婆,她几个月前入了土,连墓碑上的字都是桂的手笔。这么一来,那些人就骂起那个把桂拐走的白毛小杂种来,只恨人家早头也不回地出城去了,没法指着脊梁骨来骂个痛快。有几个人告到了县官那里去,可惜这时那县官已经得了严重的老人痴呆症,坐在成山的公文里昏昏欲睡。别人来告状,他坐着像尊佛似的迷迷糊糊地想:........这算殉情还是私奔呢……没想完便又睡过去。日头渐热,告状的人也站不住了,这事便不了了之。

桂很久以后都会记得他和银时走在上京路上的情形。一条很长的黄土路,下雨的时候又滑溜又泥泞,晴天的时候又尘土飞扬,马跑在上面,蹄下一蓬一蓬都是土。天边也老是有些黄土色的云,到了傍晚乌鸦此起彼伏地叫。银时很烦乌鸦叫声,桂走在他后面,总能看见他有点不耐烦地微微摇头,这点恐怕银时自己都没发觉。路旁边老有些田地,菜园子,他们晚上就宿在里面。白天总有马车经过,轧轧地响,帘子是放下来的。

后来他们的名字天下皆知,被编成话本故事在茶馆里下酒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人声称说在通往荻城的路上见过两个人。他们从马车的帘子往外望去,看到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其中一个不经意间望过来,一双眼清泠泠仿佛直望进人心里去,或者看到一双红瞳,对什么都毫不在意似的,眼神轻轻一扫,像落了根羽毛,等到他过去了,眼前仿佛还印着余影。

一天晚上他们宿在麦地里,风里一浪一浪的都是浮麦的气味,直催的人头昏脑胀。桂沾地便睡,睡姿那叫一个不忍直视。银时几个辗转睡不着,自己起来坐了一会儿。月亮下有几个发亮的小虫子飞过去,银时的目光转一圈落到桂脸上。他背对着银时,耳廓露出在黑发里。多日行路,他好好一头半长黑发都给弄的打起结来。银时看了他一会,尽量不发出声地爬起来,拿了贴身短刀,猫着腰往麦地里最密的地方钻去了。

他绷紧肌肉,屏息静气,把短刀横在胸前,随时准备出鞘。四周静得出奇,只有衣服在麦杆上摩擦的细响。将近十五,月亮越发圆了,雪白的光洒在他头顶半尺。估摸着距离,他捏紧刀柄,一个猛子钻了出来。

他站在雪白的月光下。月亮照在他的粗麻布衣上。他腰上束一条青色布带,微微倾身,黑鞘短刀横在面前,眼睛里映着人影,仿佛倒映在血池中。

而他对面的人根本没有躲起来。

月亮同样照亮了另一个人影。
他身着锦衣,却丝毫没有显贵人家的样子。一身黑衣束得他身材劲瘦,这人微微颔首,额发落下来遮住了一小半伤疤。

大风忽起,麦地里起了波浪,潮来般哗哗地响了。

“这个时候,哪里还会有乌鸦叫。”银时说道。他没有大声说话,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几不可闻,但对面的人却明显是听见了。

“你来找我干甚么,胧?”银时说。

“一上来就认定我是来找你的,该说你是狂妄自大好呢,还是有自知之明好呢,白夜叉。”胧说。他的声音不大,却丝毫不被风所散,平稳清晰地传到银时耳边。银时发觉他用了内力,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别掉文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说。“别以为你看了那堆松阳的藏书就可以随便出来卖弄,很恶心人的啊兄弟。”

“白夜叉啊,吾曾发誓要与大人同生共死直至身枯骨朽,而尔等虫豸竟置天意于不顾,私下出逃,该当何罪……”

银时翻了个白眼。

“咳咳。”胧说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换回原来的语调。

“我是来阻止你去参加比武的,白夜叉。”他说道。

“为什么,给个理由。”银时挑了挑眉。

胧沉默了。“理由你不必问。”一会儿后他说。

“这可不行。”银时说。语调里带了点轻佻。“你知道的,我最讲道理了。”

他语音未落,胧的身影已不见。

短刀猛地出鞘,寒光一闪,银时一个翻滚,几根针擦着脸就过去了。还未完全落地,他纵身一跃,径直朝麦地里某个方向窜去,短刀舞得密不透风,一路上叮叮当当也不知打落了什么,几息间两柄一样形制的刀就一声脆响架到了一起。

“你还是这么擅长近身。”胧说。

“看来只有打你一顿才能让你改掉白夜叉的口癖混蛋。”银时说。“在这种地方你竟然还用这种招式,气味一搅动就暴露了,你是脑子进水了吗。”

“不愧是丧家犬,嗅觉果然很灵。”

“比乌鸦灵。”银时说完,猛一用力,胧被压得后退几步,忽然手指微动。银时猛地收招后仰,胧趁势挥刀,又是十几个来回,四周麦杆都被削得参差不齐。胧每每趁空隙发出暗器,银时疲于应对,很快落了下风。又是一刀削到眼前,银时仰面避过,不想胧这只是虚招,脚下忽然发力,一脚把银时踢倒在地,瞬时刀尖抵住了后颈。

“你好像不打算杀我。”银时说。“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吧?”

“我只是来警告你不要去京城参加比武。”胧说。“理由我不会说,如果你还为你自己和你的同伴好,就好自为之.....”他顿了顿,仿佛把很多话吞进肚里。“.....白夜叉。”他说。

银时不再出声了。他头朝下被按在地里,说起话来都咕噜咕噜的。

“我要你答应我一句话。”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胧俯下身子去听他说话。

身上的重压忽然一轻,刀尖的触感没有了。银时来不及爬起,忽然大喊一声“胧!!”

“那家伙怎么样了?”

胧正要离去的背影沉了沉,忽然几个纵跃,消失在夜空里了。

银时爬起来,捏了捏后颈。他坐在地上喘了一会气,站起来,拿了刀,重新往麦地里走去。他走的很慢,寻一个地方出恭去了。

他回到宿地的时候桂还睡着。月亮照着他的脸,生着细小的绒毛。桂手里抱着他的长剑,剑柄上垂着一缕白缨,像新月一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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